七月流火

2012-12-17 作者:姚佳源 发布人:系统管理员
现实生活给予我们最基本的感受就是亲切同时又让人不安的。
——余华

这座城市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变化,花谢花开,云卷云舒。也许只一眨眼的时间,我们已经对身边的这块土地感到陌生。城市中有不少摩天大楼,也有不少高架大桥。高架桥将城市连接起来,同时也将城市围在这样一个网络中。日新月异的城市规划让我有些许的急促,跌跌撞撞,深怕会在这迁徙的途中丢失一些东西 。
所谓的失去,我想,是成长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也是人生中定然要面对的。我们目睹亲人的离开,了解文明的消逝,经历时光的蹉跎,但殊不知,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如同手中的流沙轻易流掉。
正如,那种亲切快乐的感受。
在七岁之前,我尚且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那一排排坐落于大桥下的浅黄色的平房似乎注定要将生活与城市中忙碌的步调隔绝开来,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很快乐,起码不用为了生计而苟延残喘。每一处芳香都触手可及,每一次花开都聆听得到。感受着头顶上空来来往往的车辆,我常常会感到晕眩,我认为生活不该是那样的,每一寸融合在空气里的混凝土都使我产生厌恶。混凝土这一技术,让漂移不定、流动的、柔软的东西,瞬间就会变成一个有形的东西,成为有固定形状的物体,不再具有流动时间的情愫。
仍然,我依恋这一方土地。
每天早晨爸爸都会骑着“老坦克”吱呀吱呀地穿行过人群,绕过起早锻炼的老人,避开拿着锅子买早餐的人送我去上幼儿园。妈妈常常会拿着盛满豆浆的锅子和油条让爸爸带上,爸爸总是笑言:“单位里有早饭的。”。到了下午祖母又会“乘公交车”来接我,为了省下那一元钱,她总是不惜劳累徒步走过一条条街巷,挽着我挤上拥挤不堪的公交车,然后踏过一道又一道的斑马线,而我总是习惯一蹦一跳地跳上白线。牵着祖母的手,不觉得疲惫,却有一种厚实的安全感。
楼上的邻居经营着一家理发店,店面就设在自己的客厅里。在她家理发没有任何的拘束感,我可以放心地将头发交付于她,她的手法很娴熟,力度适中,加之她时常在理发时与我分享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向来厌恶剪发的我总是对去她家理发津津乐道,我喜欢她的手拂过我的头发的感觉,就好像是妈妈的爱抚。楼下的邻居是一位美术老师,她总邀请我去她家学画画。我对一切绘图工具都感到新奇和陌生,我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刷子在脸颊上轻拂几下,把水粉颜料挤得四处都是。而她对我的这些行为并不严加指责,而是悄悄地收起这些工具,用湿毛巾擦去我脸上的油彩,并耐心地为我描画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让我带回家。只可惜没几年她就搬了家,我对美术的热情似乎也就一天天地冲淡了。
夏天永远是我最爱的季节,虽然可以暂时不用去幼儿园,但我一天都没有睡过懒觉。每天早晨天微亮,我就会拿上钥匙和钱,跑到菜场门口的早点摊,用五角钱买下一只菜馒头,坐在花坛边慢慢吃。这样的一个包子,谈不上是珍馐,更不能算稀世珍宝,它更多地宣告着我的独立,那时的我,将这样一种独自掏钱吃包子,“自己料理生活”的行为视作是我的成长,因此那菜馒头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美味,我可以不需要爸爸妈妈的帮助而生活,这使我骄傲不已。
下午时分,我常常会约上三五伙伴来到江边,这是整个小区最靠东边的地方。我们喜欢沿着墙壁走进这一片被我们誉为“秘密花园”的青草地,采摘各式各样的野果,收集各种各样的枯叶,围坐在一起,玩过家家;我们会将收藏着的果核埋在泥土里,希望它们能长成参天大树,春华秋实。有时候我们常常会望着那片海发愣,我们无法想象对岸的景象,于是我们折出许许多多的小纸船和千纸鹤,画着一些图案,任这些纸船纸鹤在茫茫江面上漂泊,传递彼岸的讯息。“也许,鱼儿会代收的。”,太多时候,为自己心中的小梦想而黯自神伤。
小区里设有图书馆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我会笑呵呵地含着糖丸坐在一群老爷爷老奶奶中间,喝药、打针或是吊盐水,看护士姐姐认真忙碌的样子,我想,我长大以后也想当个医生。这之后会顺路去图书馆里借几本连环画或是插图童话故事,图书馆的阿姨总是会将杂志里附赠的小礼物送给我,然后和我一起坐在阅览室里忙着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夏夜,习惯于趴在窗台上听知了的歌唱,听着听着眼皮就要慢慢合拢;会和全家一起,穿着单薄的睡衣,拖着拖鞋,每人搬一把小矮凳坐在桥墩下避暑,举头望并不是很多的星星,低头看蚂蚁搬家的情景,看到连蚊子在身上咬了好几个蚊子块都没有知觉。而这时往往祖母的蒲葵扇便会一下一下地扇动着,我们透着清风,感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而夜晚却也往往使我感到畏惧。走过一排白桦树,打着手电筒到那个小小的杂货店,帮妈妈买一袋料酒,替爸爸买一包廉价的烟,自己偷偷地买一角钱一根的泡泡糖。虽然我从来都没有学会如何吹泡泡,那种糖的滋味也并不十分好,但沿着漆黑的小路回家时,我喜欢边嚼泡泡糖边不由自主的哼唱,我头也不回地快步奔跑着,我惧怕黑暗,正如我害怕失去。
又一个炎夏就在这一次次的奔跑中到来,却无疾而终。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是不会改变的;我以为我们可以在这一城市的罅隙里一直就这样,平和地生活……但是,这一年,这样一个久被遗忘的地方重新为政府所重视,市政府下达命令,要求拆迁平房,开发房地产,八月份之前要求住户全部搬离这个小区。我看着爸爸妈妈行色匆匆的模样,我又有些晕眩,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生活注定要发生改变。每天早晨我还是要到早点铺去,看摊主铺上一层鸡蛋做鸡蛋饼,看他盛好一碗一碗的豆腐花,看他从木桶里掏出餈饭团,再裹上油条和肉松;我依然喜欢在江边玩游戏,只是,周围的小伙伴们大多随着父母离开了这里,少数的孩子也忙着帮助父母搬家,似乎唯独我拥有这清净。我一个人在家,折了成千上万个小纸船和千纸鹤,一只一只放在碧波如镜的水面上,看它们消失在远方的急流之中。
放下这些纸船,我的眼泪不由得上来了。
过往的每一幕都瞬间定格,如电影般一帧一帧在脑海中倒带、回放。
我习惯了早点铺和叫卖声,我习惯了喧闹。
我习惯了蒲葵扇和蚊子块,我习惯了炎热。
我习惯了青草地和过家家,我习惯了天真。
我想我对时间,永远都没有概念;我想我对匆忙,永远都不曾习惯。
搬到如今这个家也有六年余了,我熟悉小区里的每一株花草,熟知四周的环境,却独独对周围的邻居不甚了解,有的只是面熟,有的甚至从未谋面,好似异乡人。住宅楼里的电梯加快了人们来去匆匆的步伐,人们在小小的电梯里面对他人似乎总是显得拘谨,气氛变得压抑,时间变得兀长;夏夜,人们习惯关上门窗,打开冷气看电视;遇到邻居,人们多数时候还是会假装没有看见,躲躲闪闪,那留给他人的重重的甩门声便是最好的解释。
这个七月,似乎炎热不再。生活逐渐黯淡下去,空气逐渐趋于平静,天气逐渐转凉。蒲葵扇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调;小矮凳会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沙发;早点摊会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便利店;“老坦克”会被废弃,取而代之的是私家车;青草地会被除平,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更多的楼房……我不知道,是否童年时纯真的快乐也会被替代?